第02章 爬上高原

烏蒙山險峻在貴州與雲南的結合部,它峰巒疊嶂、溝壑縱橫。

2900米的主峰韭菜坪形成的“昆明靜止鋒”,阻隔了雲南方向乾暖氣流的東下,而貴州方向西進的冷濕空氣則被它擋回,再根據季節的輪迴,以雨雪和霜霧的形態降落下來,在六盤水一帶持之以恒澆出了“天無三日晴”的潮濕景象。

響應**建設“大三線”的號召,1958年築路大軍的開山炮震醒了沉睡4億年的莽莽大山。

經過40萬大軍7年的艱苦奮鬥,1965年,一條鐵路蜿蜒著穿越雲貴高原。

它從海拔1000米的貴陽出發,經過630公裡的跋涉到達海拔2200米的昆明,把滇黔兩省的首府連接起來,把沿線的鄉鎮和村寨串聯起來。

它把埋藏在深山裡的寶藏拉出去建設祖國,把現代文明拉進了偏遠古老的苗嶺侗寨。

它牽引著祖國的西部高原,緊跟共和國前進的速度努力跋涉。

這就是著名的貴昆鐵路。

慢車從貴陽搖晃到昆明,需要整整一天的時間,其間至少需要更換兩次機車。

於是,設計者在圖紙的三分之一處點了一個紅點,建設者就在烏蒙山的腰部修起了廠房和住宅,建成了一個經常籠罩在雨霧中的機務段。

它也因此有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大號——烏蒙機務段。

鐵路由一根根枕木鋪就,由一根根鋼軌連接,鐵路運輸是由車機工電輛,多工種組合而成的一部大聯動機。

鐵路修到哪裡,鐵路人就跟進到哪裡。

貴昆鐵路通車後,在烏蒙山深處的潮濕地麵上,自此留下了鐵路人清晰的腳印,留下了鐵路人默默的堅守,他們按照細緻的分工乾著屬於自己的一份工作。

所謂機務段,就是承包了火車腦殼的那個單位。

簡單說,它既要負責開火車,也要負責修火車頭。

烏蒙機務段配屬50台東風型電傳動內燃機車,又根據操縱50台機車和修理50台機車的用工需要,配屬了1100號職工。

這1100號職工大致分為三撥。

一撥開火車,上班不論晝日夜晚,提個藤包爬上機車,踩一聲長笛就搖搖晃晃出去了。

開幾個小時或者十幾個小時,跑一二百公裡又提著藤包下車換人。

一撥修火車腦殼,如果不加班基本是打日勤,身穿一套油跡斑斑的工作服(俗稱“大油包”),手握一把油棉絲,或者步履匆匆在廠房裡穿梭,或者彎腰爬進機車的肚皮裡搗騰。

兩撥人馬數量大致相等。

另一小撥是管理者,簡稱乾部。

負責管理開火車的和修火車腦殼的人與事。

上班在辦公室裡寫字、開會或者打電話,有一點調度指揮的意思。

機務段坐落在烏蒙車站的西頭,有兩股鐵道明晃晃插入段內。

一條叫出庫線,一條叫入庫線。

機車們長年於此出出進進,彼此就十分熟悉。

入庫機車難免有風塵仆仆的疲憊,但回家的感覺很好,享有如釋重負的輕鬆,就閒庭信步般晃悠。

而出庫機車則迥然不同,它表現出將擔大任的躍躍欲試。

雖是同樣的慢行,卻是衝刺前的熱身,鉚足了一股硬勁。

交彙時兩位司機彼此鳴短笛致意,類似於打個招呼。

一個說你好,一路辛苦哪!

另一個說你好,祝一路順風!

寒來暑往,十年光景過去。

貴昆鐵路上車越開越多,車越拉越長。

鋼軌磨薄了,機車也進入疲勞期,質量有所下降。

開出去的機車經常走在半道鬨“機破”,儀錶盤上紅燈首閃,動輪不再旋轉,把列車撂在坡道上。

運轉車長隻好走下車來伸出竹竿,掛上調度電話請求救援。

而檢修庫裡,燈光經常徹夜通明,工匠們在工長的帶領下疲憊加班。

又瘦又高的車間佐主任因此就提著檢點錘天天往段機關大樓跑,心急火燎、高聲大氣向馬段長要人。

馬段長一邊苦笑著安慰下屬,一邊向鐵路局打出緊急報告。

遠在800公裡之外的蓉城辦公的局長,當過解放軍的少將,半輩子馳騁疆場,凡事都能舉重若輕。

他冇有段長那麼心急,是因為早己心中有數。

在距烏蒙機務段首線距離500公裡的那所甜城鐵路技術學校裡,他己經儲備好了一批新生力量。

甜城位於成渝鐵路中點,一灣沱江水繞城而過。

流過甜城的江裡注入了岸邊糖廠的廢水,泛起滿江的黃白泡沫,散發出一股酸臭酸臭的甜味。

人們不懂得那叫汙染,反而引以為榮,把一句話成天掛在嘴邊,說江水流過甜城就變成甜水嘍。

跨過甜城火車站的十幾股鐵道,沿著一條崎嶇小路翻過鬆毛山,一幢西層大樓落在山窪裡,這就是甜城鐵路技術學校。

1973年秋季,按照當時的政策,該校招收了一批工農兵學員,主要由下鄉知青和回鄉知青構成。

其中內燃機車專業有兩個班共100名學員。

兩年半後的1976年初,在學校裡舉行完悼念周總理的活動後,每位同學都揣著一份分配通知書,依依不捨告彆鬆毛山,依依不捨離開學校。

有門路或者運氣好些的50人,報到通知上寫著成昆鐵路的邛海機務段和金頂機務段字樣;而運氣差一點的50人,就一鍋端到了遙遠而苦寒的烏蒙深山裡。

懷揣著報到通知書,22歲的鄭林忠回到鄭家場過春節。

大年三十,一家人為祝賀他馬上就要參加工作,預祝他早日開上火車,破例喝下了超過往年一倍的兩大碗醪糟水。

節日裡,聽說讀了鐵路技校的原班長要到高原上去開火車,小學同學們興奮不己,紛紛跑來祝賀。

鄭林忠和他們在泥巴地上比賽了一場籃球,在茶館裡打了兩個晚上的川牌後,揹著母親準備的香腸和臘肉,先坐汽車再轉火車,一路做著開火車的美夢,從盆地裡迷迷糊糊爬上了高原。